唐贞观十八年(644年),“万死艰难逾大漠”西行求法取经的玄奘自印度返国,在瞿萨旦那(古于阗国,今和田地区)暂停回乡的步伐。在等待中,他了解到一则当地神话:
一日,瞿萨旦那城东南一条昼夜奔涌的大河突然断流,赖以溉田为生的国人焦急万分。在罗汉僧的指点下,国王临河祭祀求水,一位龙女凌波现身。她叙说自己丧夫孤苦,无心也无人帮忙管理河水。她知道河水绝流,老百姓将无以为生。如果国王能帮她选配一位大臣为夫,她就会保证大河水流如昔,两全其美。国王无奈,只好任由她在大臣中挑选。结果,国王最倚重的人被龙女选中,这令国王左右为难,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倒是那位被龙女看上的大臣说话了:“久已虚薄,谬当重任。常思报国,未遇其时。今而预选,敢塞深责。苟利万姓,何吝一臣?”意思是说,国王重用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今天被龙女挑选为婿,利于万民,不惜一死!最后,感动的国王为大臣修庙祈福,举国鼓乐欢送,穿素服、乘白马的大臣入河赴龙宫入赘。大河复流了,百姓重归安乐。龙宫的夫妇也感念国王的好,让白马驮回一面栴檀大鼓,帮着预警危难。当有外敌入侵时,那面大鼓就会提前震响。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描述的这个龙女索夫故事,语言质朴无华,情节张弛有度,饱含人情味。寡居的龙女渴盼生命的另一半,人同此心,令人不忍指摘。在选夫的过程中,那龙女明明已经看上了国之大臣,似乎又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没有任性施能,强行将人带走,成就自己的姻缘,反倒客客气气留出时间,给国王君臣权衡选择,显得温婉有节,通情达理。人龙关系最终的和谐美满,让人深刻感受到弥漫在古于阗国的人间烟火气。
但玄奘惜墨如金,对龙女的容颜不著一字,引人遐思。
1906年,英国人斯坦因到和田地区策勒县丹丹乌里克遗址盗掘文物。在层层流沙掩埋下,他惊喜地发现一幅精美的壁画:在一方漂浮圣洁莲花的水池中,站立着一位体态丰盈的赤裸出浴女子,发髻高绾,纱巾侧系,颈戴项圈,臂、腕、胯部环佩饰物,右手纤指抚胸,左臂曲弯置腹,4条系着小铃铛的带子环系在臀部周围,几片描画精致的葡萄叶遮蔽在女子敏感部位。那女子扭腰出胯,婀娜娇羞,脉脉含笑,侧首凝视右下方一个裸身男童。男童双手抱着女子的玉腿,抬头专注地仰望着女子的娇容。在男童的身后、水池的前边,一匹白马身驮空鞍悠闲自在。马的旁边,还散立着几位人物。整幅壁画,轮廓简练,线条优美。画家以卓越的艺术才能,勾勒出了画中人物充满活力的神韵,生动活泼,不落俗套。
斯坦因熟谙中国文献,他根据壁画所呈现的基本元素:裸女(龙女)、男童(龙女新夫,符合佛教绘画神大人小的惯例)、白马,立即联想到,这可能就是玄奘所记的于阗东边河流中龙女向人间索夫的故事。这种说法学术界也有人不同意,但我认为斯坦因的判断很有道理。
丹丹乌里克遗址《龙女图》壁画的出现,在岁月流沙中默默诉说着一个真实生动的历史现实:从玄奘过境于阗之后的百余年间,依赖河流灌溉进行农耕生产的于阗百姓,一直在传承着这个美好的神话。能够保障河水长流的龙女,被他们奉为生活中的吉祥女神,描画在日日奉祀的佛堂里,在朝夕的虔诚祷告中,寄托着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丰衣足食生活幸福的美好愿景。
于阗画家利用身处中西方文化交汇的地理优势,以非凡的艺术功力和高超独特的审美追求,创造出了一个中西合璧、妩媚动人、神秘善良而又惹人怜爱的艺术化龙女形象,使口口传说中虚幻朦胧的神话人物,以可视化的鲜活图像进入寻常百姓家。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物的互证,在和田成就了一个中外文化史与艺术史的奇迹。
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龙文化在中华大地的传播源远流长。1987年,河南濮阳西水坡遗址考古发现震惊世人的蚌壳摆塑龙,说明在6000多年前,龙文化就已在中原地区起源。如今,多数学者认为,约在秦汉前,中华龙文化经由西域传入印度。佛教兴起后,融合印度当地文化的龙文化又与佛教结合在一起。随着佛教东渐,佛经中情节生动的龙王龙女故事经由西域传入中原,在中华文化中焕发出新的光彩。而作为龙文化输出输入的枢纽,和田流传这则神话中的龙女形象,明显融合了中华文化的影响和改造。
在中华文化中,龙是祥瑞之兆。而印度民间传说中的龙,则大多是恶龙、毒龙。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描述的龙,多属此类。在佛经中,龙虽是护法神,却又归属畜生品,兼具善恶两元性格。佛经中的龙女故事,除了少数成佛故事外,归属畜生品的龙女多是形体丑陋、性格乖张、暴戾凶残,与人婚恋,结局也往往不好。
于阗画家颠覆了龙女印度式的原型形象,他们熔铸美好生活的浪漫想象,真切反映了古于阗人去恶扬善的审美风尚。他们对所信仰喜爱的龙女形象的创新性改变,也体现了中华民族对于生活和美满亘古不变的向往与追求。这一切,使得壁画中龙女的美丽,在千余年后的今日看来,仍令人心神荡漾、过目难忘。
若细细品味,你会发现,龙女索夫的故事在很多细节上与河伯娶妇的民间故事十分相近,有着显著的借鉴关系。故事中于阗国大臣“苟利万姓,何吝一臣”慷慨救国的言行,读来那么熟悉,因为这是儒家士大夫舍生取义的精神追求在西域民间传说中的精彩显现。故事结尾龙鼓自鸣报恩的情节,是佛经中龙女故事素来所无的,而《汉书》里则早有记载。
自张骞“凿空”西域后,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交流、影响、融合日益加深。当你在新疆博物馆里看到1975年焉耆回族自治县博格达沁古城遗址发掘的西汉八龙纹金带扣、1995年在和田尼雅遗址发掘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臂等珍贵文物时,对此会有更深刻的感受。玄奘采集的这则唐时于阗国龙女索夫的故事,显然也是在中原文化浸润下,通过口口相传,逐步对佛教龙女故事改造加工的结果。
有意思的是,于阗人在中印文化交流融合的基础上,别出心裁地搞了个角色反转。在这个故事里,龙女求夫,大臣入赘,不像河伯娶妇故事里的村姑配河伯,也不像汉代开创的和亲故事的公主远嫁,而是作为于阗国大臣的男子,委曲求全,去给河中龙女做夫君。故事所体现女性的勇敢、大胆和男女平等思想,使这个龙女形象在中国古代民间故事里显得十分独特而弥足珍贵。
贞观十九年(645年),在于阗国盘桓讲经近8个月后,乘危远迈、杖策孤征的玄奘等到唐太宗准许回国的敕命,经由敦煌回到长安。随他去的,还有后来被他记录在《大唐西域记》中源自瞿萨旦那的龙女故事。在玄奘身后的中唐时期,传奇小说创作兴盛,《大唐西域记》成为唐才子们争相猎取素材、激发灵感、孵化佳作的宝藏,和田龙女婚恋和报恩的故事因此得以广泛流传。在唐传奇龙女故事的巅峰之作《柳毅传》和后世广为传颂的《白蛇传》中,我们都可以隐约发现那个和田龙女的美丽倩影。
作者简介
史国强,教授,现任新疆医科大学人文学院中国文化教研室主任。主持并完成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1项、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1项、自治区人文社科基金项目1项;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和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多项。出版著作《丝绸之路文学研究》,参与整理出版《新疆图志》。在《文献》《西域研究》《中国典籍与文化》《中国地方志》《敦煌学辑刊》《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西域文史》等期刊、辑刊发表学术论文36篇。
来源|新疆日报 人文学院
责编|董兵
审定|辛萍